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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8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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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8 章

山裏霧氣重, 天光破曉時仍是雲裏霧裏一片,巫山的人結束戰鬥後開始快速打掃戰局,數百裏內, 只餘長風呼嘯, 松林搖顫,血腥氣不多時就被盡數滌蕩。

陸嶼然收起四方鏡,和商淮一起走進被所謂“山神”占據的舊宗門遺址。

宗門坐落在山林深處,傍著口天然泉眼,水木明瑟, 泓崢蕭瑟,反倒是佇立百年的山門巨石被歲月侵蝕, 表面坑坑窪窪。山裏落花與枯葉積落,無人料理, 長久下來就形成了黑色的垢, 垢上還掛著帶霜的蜘蛛網。

商淮踩著長青苔的階面直搖頭:“真該讓山民們都來看看,他們奉若神明的, 究竟是何等牛鬼蛇神。”

陸嶼然看著山門, 山門前原先寫了字,後來被一道攻擊磨平了半邊, 而今需得停下腳步,仔仔細細看過,方能從一筆一畫中窺見原本面目。

他道:“霞。”

商淮若有所思:“被他們占據的山門, 名字裏有個霞字?”

陸嶼然追查塘沽計劃,對百年前王庭與誰家起過的糾紛沒有興趣,僅看了一會, 就收回目光,接著往偌大的宗門廢墟走。據村民們說, 這裏百年前不止有山,還有片汪洋湖泊,這座宗門枕山襟海,占地卻不廣,僅有三座小山頭,布置得倒是各有特色。

沒多久,幕一走上前,和陸嶼然稟報具體情況:“公子,我們清算過了,山裏共有三位九境,八境十餘人,不過……除了方才那個開啟了第八感的九境,剩下兩個都是強行用藥物提上去的,半吊子修為,根基不穩,因而羸弱,難成氣候。”

這次來捉拿他們的,可是由陸嶼然直接轄領的天縱隊,個個天資卓絕,戰力不菲,即便是跟另兩家的死士硬碰硬,也是半點不虛。面對這等殘枝斷葉,即便只來了三五個,也能在短短一個時辰之內掌控局勢。

幕一折了的那條手現在被靈力包裹著,已恢覆了個雛形,他將手裏一疊搜尋來的資料遞過來:“這是我們從裏面找出來的,還有些是藏書閣裏的藏書,屬下讓人原樣不動搬進腰牌裏了。”

陸嶼然接過那疊紙隨意掃了幾眼,看不出失望與否,倒是商淮凝聲開腔:“其實早能想到,這也不是第一次跟他們打交道了,只是上次難得抓了個活口,所以我們都將這當成他們最後的大本營了,其實照我看,就以王庭那學老鼠日日刨洞的秉性,不能將雞蛋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裏。”

“溫禾安不是也說,她印象裏有好幾個地名。”

“而且我們這次還有個活口,還是個開啟了第八感的九境呢。”商淮挑挑眉,語氣上揚:“你們發現沒,這個九境跟之前捉到的不一樣,他有求生欲,想逃呢,這還是頭一遭。”

“等回去,我就傳信給我父親,想活著的人情緒會比一心求死之人波動大,也更容易看出東西來。”

說到這,他悄悄摸摸朝陸嶼然使眼色,低聲道:“平了這件事,等會長老們念經,你也好交代一點。”

只是家主那邊,可能瞞不過。

陸嶼然沒說什麽,他捏著手裏的紙張,凜聲道:“這邊的動靜瞞不過王庭的人,接下來的明爭暗鬥少不了,溺海觀測臺的事可能會出岔子,記得多加防範。”

幕一和商淮都斂了笑意點頭。

陸嶼然轉身往山下走,商淮問:“我們現在去哪?”

“去給交代。”陸嶼然頎長身影溶於山間茫茫雲色之中,音線更顯得淡漠:“和羅青山說不用來了,讓他轉道去酒樓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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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庭所在的酒樓與外島所隔不過數百裏,而今氣氛凝滯,江召深夜被急急喚醒,一直到現在,不好的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。

在他對面坐著個面如白紙,搖搖欲墜的傀陣師,如今不過一個喘息的功夫,已是連吐三口血,上氣不接下氣,江召隨手披了件外裳,長發用根綢帶隨便系著,面容清雋似玉,氣質陰郁入骨。

某一刻,江召隨意將玉牌往跟前桌面一丟,一字一句開口問:“咳完了沒?能好好回話了嗎?”

話音落下,幾位直楞楞站著的傀陣師眼裏立刻泛出怒意,有的不動聲色捏緊了拳,但俱是敢怒不敢言。受傷最重,兩股顫顫,不得不坐在椅子上的年輕人聞言仰首,閉眼,深深呼吸,平覆體內逆行的靈氣,硬憋著喉嚨裏的癢意與江召對視,聲線虛弱:“八境以下的傀絲我都切斷了,生機斷絕,無一活口。”

“九境呢?”江召踱近了些,瞳色深深:“我問的是整個外島。”

“也斷了。”傀陣師喉嚨滾動,道:“正因為他們死了,我才會受到如此深的反噬,同時控制三個九境,哪怕他們自願種入傀絲,我、咳,這種程度,也已超過了我的極限。”

今早發生的事,可謂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,如今想來,算是他們命大。

探墟鏡上有關溺海的提示來得突兀,江召臨時決定抽調一部分外島的精銳,並且將徐家傀陣師也全召了出來,不過才隔了一日,就出了這樣的事。

“山裏村民呢?都還在嗎?”江召問身邊侍從。

侍從忙不疊點頭,確認過後道:“公子放心,巫山設置了結界,他們都在。”

江召聞言,閉目靜思。

外島上被一鍋端的那些人死了就行,死人不會說話,雖說折了幾個九境,其中還有個開了第八感的,損失不小,但在可以承受的範圍。最重要的計劃沒被破壞就行。

但是。

陸嶼然才到蘿州,巫山的人為什麽會那麽快發現外島的端倪,是上次刺殺失敗後他整頓巫山拔除的暗釘透了口風,還是……有曾經參與過塘沽計劃的人在幫他。

江召又想起了溫禾安。

他沒覺得陸嶼然會是那個對溫禾安伸出援手的人,似他們這樣的人,動心又如何,喜歡又如何,終究比不上自身利益,冷酷分析事情時別說昔日道侶了,就是至親,也可輕易舍棄,眼睛都不帶眨一下。

他們最知道如何及時止損。

陸嶼然明明在意溫禾安,當年不也冷眼看她另尋新歡了,不就是明白他們之間絕無可能,長久拖著只會成為自身的負累,成為他稱帝之路的絆腳石嗎。

當年能毅然決然舍下,而今時隔三載,物是人非,他反而能做出決定來救了?

江召不信。

理智條條有理,情緒卻不受控制。

他就是忍不住想,如果真是這樣呢——

不能再等了。

什麽塘沽計劃,什麽探墟鏡,天授旨,和他有什麽關系,對他而言,現在最要緊的事是找到溫禾安。

這也是他提前將本該寸步不離守在外島的徐家人往外調的原因。

江召曲著指節長舒出一口氣,他擺擺手,示意侍從將醫師帶進來,給坐在椅子上起身都難的徐家少家主看診。

醫師是從王庭帶來的,此時一看江召眼色就明白了,他佝著腰將藥箱擺在地上,搭手給徐遠思看診,沒一會就道:“徐公子這是傀絲齊斷,反噬太重導致的靈力紊亂逆行,臣開服藥,靜養兩日就能恢覆。”

“一日。”江召打斷他,他一身月白長衫,系得松垮,燭火映襯下,金相玉質,溫潤翩翩,只是話語落在眾人耳裏,如閻羅般叫人不寒而栗,他看著徐遠思,眼瞳偏淡,“我給你一日時間,找最好的醫師,用最好的藥。”

“明日這個時間。”他從袖子裏拿出一面精致的四方鏡,右下角還深深刻著溫禾安的名字,這是那場轟然鬧劇後他拿到的唯一關於她的東西,道:“拿出你的看家本事,起陣,尋人。”

在場的徐家人額心冒出青筋。

欺人太甚!

其中一個實在忍不住,貿然出聲:“六公子,我們少主的模樣你也看見了,如此——”

江召眼神輕飄飄掃向他。

“住嘴。”

徐遠思截斷手下的話,他唇色發白,感覺自己虛脫到離死只有一步之遙,他壓住不由自主顫抖的手,回答江召:“我話先說明白,起傀陣雖是徐家絕技,可憑一面四方鏡能定的位置並不精細。”

他彎腰驟烈地咳,半晌,才咽下血沫,接著道:“我只能給你一個大概範圍,在兩三座城池之間。”

江召看著他,態度強硬,不容置喙:“一座。”

兩兩對視,江召絲毫不避讓,他聲音更低一點:“徐少主,我不是在和你打商量。”

他這是赤、裸裸的威脅,是不得不服從的命令,是下位者對上位者不得不低下的頭顱。

好像在嘲諷。

徐遠思,沒想到吧,你也有這一天。

半晌,徐遠思別過頭,齒關緊咬,聲音嘶啞:“我盡量。”

江召直起身,盯著那面四方鏡看了許久,修長手指緩緩握緊,想起溫禾安,有種不知該如何,好似如何都是錯的覆雜感情。他只知道一定,一定要盡快找到她,真到了那麽一天,卻不知該怎樣面對。

克制自己摒去這些思緒,他負手招來門外銀甲衛,道:“你們回外島,不要再進那座舊山門,一切計劃照舊。我不想再聽到任何意料之外的情況了。”

銀甲衛抱拳領命。

徐遠思無聲凝視這一幕,一口血幾乎凝在喉嚨裏,哪止溫禾安看走眼了,世上凡輕視過江召的都看走眼了。

誰能想到他能有這種本事。

他而今在王庭的地位,可能也就在江無雙之下了。

不知道溫禾安能不能躲過去。

===

巫山聚集的酒樓周圍連腳步聲都是靜悄悄的,風也不敢放肆,長老和執事們在這裏等了整夜,徹夜難眠,而今才終於等到真正能做主的人回來。

見陸嶼然回來,他們齊聲道:“公子。”

陸嶼然腳步不停,才出過手,他一身凜冽之氣並未完全散去,而今平等地壓在每一個人身上,叫人略一擡眼,都覺惶惶難安。長老們憋了滿肚子的疑問,大道理都暫時壓下去了。

“接著說。”

陸嶼然在書桌前站定,手底壓著一疊泛黃的紙張,銀冠堆雪,淵清玉絜,掃向在四方鏡裏個個慷慨激昂,現在卻緘口不言,齊齊等他開口的執事們,道:“王庭和天都從昨夜到現在,都做了什麽。”

他引起一個頭,很快便有人接茬:“聽說王庭和天都那邊都在積極接洽陰官本家,但目前還沒得到回應,除此外,蕉城城主答應了天都和王庭的條件,目前兩家已經接手了蕉城。”

“江無雙和溫流光與公子的想法一樣,已經決意修建溺海觀測臺,王庭的建在蕉城城南,天都建在城東。如今兩家都在和珍寶閣接洽,要用最好的材料修建觀測臺,以保證後期使用一切順利。”

珍寶閣。

陸嶼然無聲將這幾個字眼念了遍,想起離這不遠處,那個據說今天一天都不出門,專程等他們消息的人。

“我們也派人去和珍寶閣聯系了,他們少當家給出的統一說法是三座觀測臺,如果都要用最為堅固的流弦沙建造,蘿州與蕉城兩座珍寶閣的儲量根本不夠,得從別的地方調貨,調貨需要時間。”

說到這,說話的長老胡子一翹。

這等說辭的意思再明顯不過,甭管儲量夠不夠,反正對三家都統一說不夠,誰想早點建成,誰就得出高價。

商人逐利,真是一如既往的招人煩。

“公子,我們要不要再派人去接觸,聽珍寶閣的管事說,林十鳶今夜會親自來一趟。”有執事如是斟酌著問。

“不必。”

陸嶼然頓了頓,道:“這件事我來解決。”

長老們左右互相看看,陸嶼然見狀掀眼居高臨下平靜瞥向他們,好似在說:還有什麽要說的嗎。

有長老梗著一口氣從昨晚憋到現在,大有種今日頂著如山的壓力也要勸誡他的凜然就死架勢,正要硬著頭皮踏出一步,卻被一位胡須花白的穩重長老不動聲色拉住了。

後者沖他搖搖頭。

見到這一幕,已經做好要聽一番繁雜道理的商淮深感意外,有些難以置信。

長老們紛紛散去,陸嶼然熟視無睹,轉身上了三樓,回到自己的書房。

沒過一會,商淮朝裏叩了叩門,道:“羅青山來了,聽說你受傷了,死活要見你。”

陸嶼然倚在窗邊就著姍姍來遲的日光翻看手裏的一摞紙張。

這些人死的時候幹脆利索,平時做事也很有意思。

這摞紙上記錄的並不是雜七雜八的瑣事,相反,裏面白紙黑字記載的計劃縝密,大有可為,有時候看得他都忍不住挑下眉,也不為別的,只因上面寫的,都是已經在他身上用過的陰損招數。

關於之後的計劃,是一字都沒提及。

“讓他進來。”陸嶼然將那疊紙漫不經心丟到一邊。

羅青山火急火燎提著藥箱進來了,他已經從商淮嘴裏得知了大概的狀況,才踏進門,身體還在謙謙有禮地行禮,眼神已經飄到了陸嶼然隨意用白綢一裹的手掌上去了。

對修士而言,流些血是最不值一提的傷,可陸嶼然此時情況與別時不一樣,他的血也和常人不一樣,羅青山不免有些緊張。

他二話沒說就挑開藥箱上的暗鎖,道:“我替公子重新包紮。”

“不急。”陸嶼然倏的開口:“我還有件事要請教你。”

羅青山被他的“請教”二字驚得脊背發寒,他到底不敢如商淮那樣放肆,當下屏息:“願為公子解惑。”

陸嶼然站在窗牖邊,背對日光,斑點狀的光落在他衣袖上,像流動的水紋,此時,他正將這捧水撩開,露出其下勁瘦的腕骨,及腕骨之下形狀明晰的經絡肌理。

羅青山凝神一看,不由啞然。

前段時間種下的引雪蠱一動不動,半點起伏也無。

他急急用醫師的素線將蠱蟲引出來,發現它已成了顆石頭,枯敗黯淡,表面死灰一片。

“什麽意思。”

陸嶼然望著這一幕,好似遇見了一生中最大的難題,他在原地定了一會,故作鎮定,食指搭在脹痛的眼窩上,沈聲問:“失效了?”

羅青山也是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,他默然片刻,猶疑不定地回:“公子這是第四次用引雪蠱了,蠱蟲汲取完自己能汲取的情緒,就失了生機……”

就像人拿著一只陶碗盛水,碗只有那樣大,註定只能盛一碗的水,再多就不是碗能裝得下的了。

他躊躇半晌,細思後覺得自己為了帝嗣的身體,仍要堅持自己的觀點:“公子,恕屬下直言,若心緒起伏至蠱蟲難控,您是否考慮閉關掃平心魔。”

陸嶼然站在原地,看起來還是那般樣子,甚至有些松弛,只是眼尾弧度漸漸朝下壓,壓得極冷,冷到羅青山想要為自己的冒昧告罪,他卻只是盯著長腳壁櫃上一只花瓶看了會,並無動作。

心魔。

陸嶼然敲著桌面,心中一時難得又躁又亂,下意識用指骨去碾蠱蟲待過的位置,想到溫禾安的臉,只覺棘手至極。

他情願是自己生了心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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